郑海鹏:视频记者,一直“在场”|记者手记
成为一名“专业”记者需要什么?极强的学习能力?吃苦耐劳的精神?灵活应变的能力?
这次,我们选择从“记者”二字出发,区分领域,以某一类型记者为单位,了解他们深度根植于某个特定领域的职业现状,将会遇到哪些人,经历哪些事,又会遇到哪些难题……
以下是记者手记系列第四十一篇,我们采访视频记者郑海鹏,听他讲述对视频记者的理解。
在洪水中幸存的小猫
来源:凤凰新闻
拍摄过程中,地铁失联人员邹德强的爱人十分疲惫,还一直在地铁站守着。她守着,我也守着,就在旁边可以看到她的位置。
我对待突发事件的操作方式很简单:在现场时刻盯着,尽可能拍到更多的细节和突发情况。我盯了大概三四天,有天印象很深刻,凌晨两三点我还和一个记者蹲在地铁站口聊天。最后他回住处睡觉,剩我一个人,后来我一个人在深夜熬着,又有其他记者从深夜赶来。
在现场时我像打了鸡血。跟了几天,最后邹德强确认遇难,我就回了酒店,花了半天时间把视频剪辑出来发布——《一个妻子的72小时:寻找邹德强》,这是我在凤凰网第一个出圈的视频。
在现场的很多同行是做文字报道、调查报道,还有一些是做短视频的,我的视频发出之后,他们主动来加我好友,大概是对内容表达肯定。很多记者说,看了视频我才知道这几天在现场做了什么,现在这种深度视频太少了,我在现场收获了第一波媒体同行的好评。
视频的传播效果很好,有一个印象深刻的画面:亲人失联,家属在郑州地铁公司找相关领导,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表现得冷漠高傲,最后毫无道德的逃离现场,我用相机颤抖地拍下来了,非常愤慨。很多人对这个画面特别感慨,觉得凤凰网很勇敢,很多媒体可能会刻意自我审查。
Q:灾害现场的拍摄有哪些挑战?
A:第一就是到达现场,这一步可能就刷掉一堆人。想去现场,一心往新闻中心去钻就好了,有很多种交通途径。
8月的涿州洪水,在媒体群里,有一些人会问如何到达涿州?酒店有没有水?能洗澡吗?看完之后我把那些群都退掉了,北京到涿州这么近,很多种方法都可以到达,真正做新闻的,可能睡大街也是一种必要的考验,前段时间我去贵州榕江村超拍摄,晚上找不到酒店就睡大街了,因为我是男生,生活比较糙。
想着事先订好酒店,考虑很多的时候,往往已经错过率先到达现场的机会。我去的时候,财新的摄影记者已经发回报道,比很多媒体动作都要快。
到了现场,考验的就是沟通能力。这种灾难现场,没法事先联系好采访对象,通常是到现场之后去再找合适的人,这就和突破者的沟通方式、为人处事有很大关系。
其实我遇见陌生人,不太爱上去跟他打招呼,问能不能接受拍摄和采访。很多时候我是被动的,但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,如果错失那些采访对象,工作不成立,所以每次会硬着头皮,尽可能的表现出人畜无害,征求采访。
还有新闻伦理是很重要的,到了现场起码要做个人,不要太肆意张扬,注意表情管理和言谈举止。我在河南水灾王宗店村,见过有媒体记者在破碎的山村前面,比V自拍,也曾听涿州泡水书库的老板说,有大厂人员在他库房采访之际,嬉笑并自拍。确实让人失望,自叹媒体从业人员的参差不齐。
A:我之前是凤凰网《正面FACE》栏目的制片人,负责选题、拍摄剪辑,多平台上传,还有后期的运营,比如运营之一是冲热搜。
天津大爷那次是我第一次直播,领导突然安排的任务。天津这么近,找外包可能还要花几千块钱,我自己去就是来回高铁费。相当于把我推到那个位置,我就去做了。
凤凰新闻的分工没有那么明确,没有运营的人,我就自己运营,之前10个视频里有9个上热搜,都是我运用技巧,运营上去的。一个长视频,我还会剪成20个短视频发短视频平台。我熟悉操作流程以及内容的传播点,切条视频是出于流量保障,长视频可能就几百万阅读量,短视频累计播放量会达到上千万,甚至破亿。
作为制片人,我的工作就是找到选题,与合作者、第三方摄影师合作出片子。但一些摄影师,可能没有新闻敏感度,拍摄的素材和我想要的差距太大。比如涿州水灾,面对这种突发情况,我不可能找第三方摄影师。我自己喜欢这一行,也更愿意到达现场,虽然我的职务是制片人,但是更多的参与拍摄,也算身兼多职。
Q:工作有时候还包括重新剪辑吗?
A:对,剪辑过后我会再调整。在凤凰网这两年多时间,我比较善于找传播点,我们做的新闻纪录片不会很长,和传统的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的纪录片不一样,我会把视频制作成一个利于传播的体量,一般在十几分钟,如果视频时长达到半个小时,多数人不太愿意看下去。
每个视频我都会考虑,如何在保证故事完整性的同时,还保证它有一个好的传播。有时候是矛盾的,为了更好地传播,有时候只能删减一些内容,做一些取舍。
Q:一个人负责一个栏目,会不会有被砍掉的压力?
A:是的,有时候觉得做原创是个奢求,其实在年后我们内部也发生了变动,我几个月都没有出视频,没有方向,甚至一心只想逃离。
经济下行,很多平台的压力是招商变现,因为我们关注的是社会题材的新闻,变现能力基本为0,在变现和生产好内容之间,上层一定会优先变现。
Q:你在每个媒体差不多都待一两年,以图像为主,文字编辑也有做过。你是在不断跳槽过程中探索专攻的领域吗,还是有计划的尝试?
A:我毕业之后的第一诉求就是做一名摄影记者,但是我发现需求很少,大多是党媒在招,摄影记者基本要绝迹江湖,就像调查记者一样,可能比大熊猫还少。人们的阅读方式在变化,这个行业俨然成为一种夕阳行业,不像十多年前的黄金时代,那个时候PC端为主,很多平台都会培养摄影记者,而不像现在,已经出现断层。
毕业后我一直想进一个媒体平台,我是学新闻的,但学校不是名校,大学期间我也比较爱玩,虽然经常背着相机去新闻现场拍东西,但没有去过很好的单位实习。毕业之后,我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新闻工作,尤其是做原创内容的岗位。
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图片编辑,也是为了毕业之后能在北京活下去;第二份工作就跳到杭州,虽然是商业性质的自媒体公司,但它可以让我去一线拍摄;第三份工作在网易,满足了我对大厂的向往和失望。
我不甘于每天做一个审核岗、一个商业图库的图片编辑,或者大厂里的内部争斗的牺牲品,最后我去了凤凰网,这是一个开始,我开始一步一步地接近到新闻现场,接触到了很有优秀的,但是疲于奔命的媒体同行。
我刚毕业,因为能力有限,或者说媒体环境下行,没有任何一家严肃的媒体单位愿意接受我,我只能一步步靠近。
A:抖音、快手流行起来后,短视频的确是一个喜闻乐见的体裁。但听说抖音那边也在慢慢地改变生态,我觉得每个时代都有深度阅读的读者,平台提供15秒的视频,仍然有想看5分钟、10分钟的受众,十几年前可能也是同样的这一部分人在看深度的特稿。难道说抖音快手出来后,这些人就消失了?我觉得并没有,是我们周遭的生活太喧闹了。
更多人接触到“快消品”之后,短视频成为主流,但是原来那部分人还是在关注,只是声音会越来越小,大众的声音越来越大,整体感觉很浮躁。我相信如果是每天刷15秒短视频的人,我们做出来10-15分钟他也不太会看,流量上的确是不讨巧,而且成本高昂,比图文高很多。
视频是个大趋势,阅读方式改变了,现在看视频的人越来越多。针对一个事件,可能视频比文字的传播效果更好,比如之前一条关于烂尾楼视频,是我看了北青深一度的稿子,觉得完全可以视觉化,那条视频最后在全网出圈,获得了2亿播放,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。
长视频还是有存在的价值,第一来自同行的认可,第二还是一部分人需要这样的内容。有些有情怀的媒体掌舵人,可能会支持做这样的内容,部分平台可能也意识到做新闻长视频的必要,所以我当然是希望继续发展下去。
但目前来说,长视频前景不确定,有好多平台做了半年、一年,觉得收益比太低,总是为爱发电,就停掉了。现在很多媒体的领导是文字出身,他们是想发展这种视频的,有人也找过我,但是他们对自身没有信心,不会冒险,他们担忧的视频的成本很高,周期很长,没有变现的可能。
各个媒体只是在尝试,没有形成一个像十年前的图片栏目那样神仙打架的局面。在图文发展的黄金时期,涌现了很多纪实栏目,比如腾讯的《中国人的一天》、网易的《看客》、新浪的《看见》、凤凰网的《在人间》,很遗憾,这些栏目正在消失,连《在人间》这样的优质栏目,也被领导一声呵斥,面临换人,停更的囧境。到现在来说,纪实摄影、新闻摄影这个种类的确是已经没落了。而大家用长视频去报道新闻,目前来说还不成气候。
Q:新闻纪录片的制作周期长,跟新闻本身的时效性会产生冲突吗?
A:是有冲突的,很多时候一点儿不讨巧,比如一个短讯,15秒的视频就可以传达基本的新闻要素了。
长视频的选题会严格很多,我们关注的绝对是很有影响力的社会事件,通常是有一个传播周期的。比如唐山打人事件这种,热度会持续半个月到一个月,前段时间的“村超”(乡村足球超级联赛),传播周期可能有一两个月,淄博烧烤也会很长时间,那种我们就会做。
此外,我们会找其他落点,挖掘出热点事件的故事性,在传播周期内做出来。
也有事先铺题,比如拉姆的选题,当时过去了将近一年,媒体已经不关注了,我就想去跟进,主动联系了对方,她说特别需要媒体关注,我们就去拍了。拉姆去世一周年是一个节点,可以在那时发布视频,这种我们会选择铺题。但这也有风险,可能以后没有合适发布的节点,或者由于管制,不能报道了。(注:拉姆于2020年9月在家中直播时被前夫唐路纵火烧伤,后去世。)
来源:凤凰新闻
Q:柬埔寨坠楼男孩,电影《孤注一掷》的原型,正面FACE在2022拍摄了家人的故事,今年视频发布出来受到了广泛关注,如何在一年之前就找到这条新闻线索的?
A:2022年发生了柬埔寨血奴事件,最后被认定为谣言。以往的诈骗产业中心在柬埔寨,后来整个产业,包括诈骗和网赌都转移到了缅北。去年,我们想做一个中国人逃离柬埔寨的新闻纪录片。当时找到一位回到中国的受害者,同时广撒网,认识了很多在柬埔寨的中国人,他们告诉我了一些信源,其中就有这位妈妈,我们就去四川拍摄,之后《孤注一掷》才找到她。
来源:凤凰新闻
去年《在人间》发布了图文,视频没发出来,是因为需要改动的地方比较多,也没想到会赶上《孤注一掷》档期。我后来刷抖音看到这位妈妈的短视频,点赞量150万,才意识到她是电影的原型之一,我就给她打电话确认,她说电影确实是找她了。我就把去年采访的视频改了一下,改完之后立刻发,流量还不错。
虽然我们已经报道了,但是对当事人的改变也不是很大,之后有媒体找我要她的联系方式,我一般都会给,因为觉得二次、三次关注对当事人是件好事。
Q:视频中的人物经常开口说话,你是怎么采访和引导的?
A:看情况,可以事先准备的选题会写好提纲,像胡鑫宇舅舅的视频拍得比较静态,大部分是他坐在那讲述,因为这个事件太轰动了,他已经是舆论中心,所以只要坐在那里,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关注度。
当时我发现几乎没有媒体真正地去接触家属,进行对话。我们做到了,就有了关注,舅舅作为胡鑫宇比较亲近的人,他的很多话是有参考价值的。
Q:素人面对镜头会比较拘谨吗,有没有能让他们更真情流露的采访技巧?
A:我是先和他们聊天,相机先不拍,告诉当事人像日常一样。而且我们绝对不会摆拍,让当事人按我们的指挥参与拍摄,我在出差现场见过其他媒体这样做。有的家属就觉得媒体在提供帮助,他们可以配合,但我不会这样。
第二就是考验临场发挥能力和沟通的技巧。比如受访者的姿态,对方坐着和我聊天,和他做一件日常的事情,呈现的视觉感是不一样的。他们在特定的环境下做该做的事,比如做家务,或者抽烟,我在现场用相机拍,逐渐引起对方说话的欲望,这还是很考验临场发挥。
烂尾楼片子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1分钟的切条视频,记录爸爸带着女儿爬烂尾楼,爬到了十几层回到自己的家,片子里没有一句多余的话,唯一话术是小女孩数楼梯12345678的声音,这58秒视频浏览量有8000多万,我也很诧异,感觉到视频画面纪实的力量。